常德晚报：为什么会选择去解析王阳明的《传习录》？

张力：我接触《传习录》是2019年年初，起因不是凑热闹，而是好奇。王阳明和王阳明心学在出版界和社会公众中火了多年。前年国庆节，去本市某著名寺庙，居然发现有阳明心学的演讲会，令人意外。我特别想弄清楚王阳明凭什么能够穿越500年的历史，给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造成广泛而深入的影响。而王阳明的思想集中体现在《传习录》一书，我希望通过阅读，找到问题的答案。

常德晚报：王阳明研究是近年来一门显学，现实中、网络上都有专门收费的王阳明心学课程，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？

张力：在当今，阳明研究的确可以称之为“显学”。从何开始，一般认为，是2009年当年明月的《明朝那些事儿》在网上连载之后，这本书可能对王阳明的思想和功业做了夸张的描述。这样算下来，到今天，阳明研究风靡已经超过10年。在出版界，有关王阳明的出版物主要是两类，一类是王阳明传记，一类是解说《传习录》，两类都有大量的书籍出版。如果以王阳明的身高为依据，说著作等身还不足以比拟。在社会层面，各种有关阳明心学的培训、讲座、视频，一直经久不衰，极有市场，说趋之若鹜也毫不过分。这种现象的出现我认为有如下四个原因：

一是对传统文化的态度。民族复兴自然包括传统文化的复兴，文化的自信肯定包括传统文化的自信，这是大势。二是功利主义的影响。现代社会有现代社会的弊端，物质主义、急功近利是比较普遍的社会群体意识，人们对成功学的推崇，各种心灵鸡汤类读物的出版就是很鲜明的体现。王阳明被视为历史上非常成功的人物，王阳明自然也就被装扮成成功人士的典范，从他的生平、学说中提炼、挖掘甚至附会成功的原因，包括智慧、处世原则和方式等等，并通过商业化的模式广泛传播，很好的迎合了相当一部分人对成功的向往和对成功捷径的渴望。三是误会。阳明心学，从字面上看仿佛是灵修之学，挂心学修炼的牌子，似乎能够引领人们排除世俗的繁杂欲念，解脱世间的困扰，获得精妙的智慧。这其中有被迷惑的，有专门迷惑别人的。比如《王阳明教你驭心术》、《读透王阳明：心学教你内心强大的智慧》等。而实际上，阳明心学就只是道德哲学，解决的是人们如何增进道德的问题。只不过在这一过程中，阳明更加重视内在心灵的自省，以区别于程朱理学的向外求理。四是写作者和出版机构的推波助澜。我相信，无论是作者还是出版机构，都知道王阳明及其学说的真实价值，但他们的重点在于改头换面的装扮、挖掘、注入其现实意义，以获取商业价值。

新加坡国立大学的郑永年教授最近在一篇文章指出这种现象：在今天的中国，人们不是认真地去研究名人，而是完全根据自己的或者他人的需要，随意糟蹋名人。例如王阳明。王阳明是个大家，现在被炒得很红火。不过，很遗憾的是，没有人真正在研究王阳明，可以预见的是，如果现在的情况延续，“阳明学”很快就会演变成一种庸俗不堪的宗教，不仅静不了人们的心，反而会搅乱人们的心。我个人觉得郑教授的话非常中肯。

常德晚报：那么通过几年研读解析《传习录》，你心目中的王阳明是一位什么样的人？

张力：古人说，“太上有立德，其次有立功，其次有立言，虽久不废，此之谓不朽。”一个人生命有限，能够在德、功、言的某一个方面有所成果，就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。阳明一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“三立”完人。其人格魅力难以抵挡，实至名归。尤其是一介文人，居然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，轻而易举的剿灭蓄谋已久的皇族内部叛乱，非酸腐儒生所能。阳明身处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思想背景之下，能够秉承批判的态度，出面反对程朱理学，继承陆九渊的心学遗产光大心学一派，注重人的心灵反省和心灵自觉，给宋明道学增添了一个分支，其功至伟。但是，相对于体大思精的程朱理学，阳明哲学显得比较粗糙，无论是概念体系还是体系构建，都有自身的毛病。在传统中国哲学家中，只能算作二流，或者说，他只是一个非常敏锐、非常具有批判精神的民间思想家。

常德晚报：《传习录》是阳明心学的代表作，影响甚广，近来坊间所出甚夥。出版社给你的这本书的终审意见是“通译、析中有论等是本版优于其他版本之处”，这是一个比较高的评价，你觉得自己的这个版本特点在哪？我们普通读者怎么读？

张力：十多年来，对《传习录》的解读主要有两种方式，一是译注体，即只是翻译和注解原文，不做系统的思想阐释；二是俗讲体。即从《传习录》中提取片段，作为借题发挥的引子，阐释为人处世的方式和智慧。总体来说，译注本太“浅”，俗讲本太“飘”。《传习录》是对话体、问答体，一共342条，即342个片段。《传习录解析》这本书，与上面两种相比，最大的不同就是逐条分析每一条的疑难和重点，在此基础上结合阳明的思想背景及与理学的关系，阐发阳明的哲学思想。也就是说，一方面吸取了译注本的长处，对原文进行了对应的翻译，以方便读者初读；另一方面，避免俗讲本脱离原文、自说自话的毛病。

《传习录》共三卷，上、中两卷经过王阳明的审阅，下卷则是阳明离世后30年，其弟子留存下的记录。逐条解析很难，有相当一部分条目，文字表达和思想理解上都有障碍。正因为如此，我在成书之后才发现，即便阳明学说火了十多年，但几乎没有一本逐条解析《传习录》的著作问世，这也充分说明研究阳明学说的虚浮现象。

常德晚报：实际上你做的是阳明研究的一个基础性工作。通过研读《传习录》，你想要传递一种什么想法？或者说你想要这本书达到的传播效果在哪里？

张力：这部书6个月形成初稿，但是修改用了3年半。在成书和修改的过程中，有一种强烈的思想影响着我，这就是我们要实事求是的评价我们的传统文化，去粗取精。个人认为，传统就在现实中，传统中的一些观念、思想、风俗、习惯、行为方式都经过历史的淘洗和沉淀，渗透进了现实的人生之中。现代中国最需要的是学习和创造符合现代性的思想和价值观，这是我们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必备。

文化的自信首先来自于对文化的准确体认，没有准确的体认，文化自信从何而来？我希望这部书的出版，能够使人们对王阳明的研究，回归到他提供的文本上来，而不是空泛地神化阳明和阳明心学，起到对王阳明的祛魅化的作用。在342条解析中，至少有100条指出阳明在论说上的瑕疵。当然，能不能达到这个目的，那是另一回事。限于个人的水平，也一定会出现不少理解错误的地方，在不经意间唐突了先哲。但是如果抛出的砖头能够引来和氏之璧，那就最好。